衛梁第三次掀開那塊從波斯商人手中買來的精緻懷錶, 看了看時辰,外頭街面上景緻變幻,三千里淮揚地面, 正是仲秋, 涼風吹落葉,金桔綴滿市,數不盡的溫柔與繁華。
可他渾無心思欣賞,反生出幾分壓不住的忐忑。
就要見到那個人了。
他卻開始擔心這一回做得太過, 是否會為自己帶來什麼禍患?
事情還要從去年夏天說起。
那時候衛梁還在揚州霜鍾書院讀書,雖說不上是才華蓋世的頭號才子,可在江南地界上也算得遠近聞名, 乃是今年秋闈爭奪解元的熱門。
沒想到一日游湖剛要棄船上岸時, 遇到個奇怪的姑娘。
身形細瘦玲瓏,穿金戴銀, 光是耳垂上掛的明珠便不知價值幾千兩銀,可鵝黃的杭綢衣裳上卻滿是泥水,活像是才從泥坑裡撈出來, 就連頭上臉上都未能倖免。尤其是那一張臉, 似乎是倉促之間想要將泥水抹去,但未能成功,反而將一張臉抹得更花。
見著他們一行學子登岸時, 她立刻迎了上來。
與衛梁交好的這幫人自都是博學多識的青年才俊, 平日里坐著遊船游湖都有不少大膽的姑娘會拋來香囊汗巾,一見著有姑娘主動迎上來下意識都以為是主動來獻殷勤的,只是搞得這般狼狽的還是頭回見, 一時都停住了腳步。
衛梁雖有才名,樣貌卻只平平, 並不如何驚人。
往日里都是同行的士子頗受青睞。
所以當時他只站在眾人之中,完全置身事外一般,等著看後續。
可誰也沒想到,當同行的朋友頗為輕佻地問起「姑娘要找哪個」時,那位姑娘眨了眨眼,竟然朝著他立身之地掃看了一眼,半點沒有羞怯害臊地道:「我找衛梁衛公子。」
湖邊上頓時安靜。
衛梁自己也怔了一怔,著實吃了一驚。
旁人都朝著他看來。
那姑娘仍舊大大方方地,明明這樣臟污難辨的一張臉,笑起來時竟給人一種璀璨的錯覺,向他道:「衛公子,可否借一步說話?」
那些個同行的朋友向來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,故意在旁邊噓聲起鬨。
他當即覺得面上有些燒。
腳就跟釘在了地上似的一動不動,一板一眼地回那姑娘道:「姑娘找在下有何事,不妨當場說了,就不必借一步說話了。」
那姑娘打量著他的目光便有些奇異,眼珠子一通轉悠,也不知在琢磨什麼,過了片刻後便挑眉:「你當真要我在這裡說?」
衛梁便心頭一跳,下意識道:「事無不可對人言。」
她卻認真地看著他,神神秘秘地重複了一遍:「衛公子,你考慮好了,當真要在這裡說嗎?」
那一刻,衛梁腦海里掠過了千形萬象,種種的自我懷疑一股腦兒地全冒了出來:到揚州讀書後我可有愧對過哪個姑娘?可曾與青樓勾欄里的妓子許下承諾卻未完成?半夜裡走在路上是否撿到過什麼不合適的東西又未歸還失主?在書院里是不是還不夠謹言慎行以致於惹惱了誰而不自知?
可答案全都是沒有。
他家中雖不富裕卻也並不貧寒,基本的眼界見識還是有的,一則不至於做什麼找上門來的過分之事,二則即便做了也不至於給人留下明顯的把柄。
可這姑娘的架勢……
莫不是自己有什麼東西漏掉了?
旁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,跟針扎似的。
衛梁莫名緊張了幾分。
他到底還是沒扛住腦海里天人交戰,咳嗽了一聲,不大確定地道:「那就,借一步說話?」
後來他曾數次想起過這個一時糊塗的糟糕決定,簡直可以說是將自己的名聲丟掉了別人腳底下——
不心虛有什麼好避諱的?
從此以後搞得滿書院風傳他和一位神秘的姑娘有不同尋常的牽扯,時時被拿出來打趣,偏向他問起時,他還沒辦法說出所以然來,異常地憋屈。
只不過在當時,腦筋沒轉過來,也就對此舉會產生的後果一無所覺。
倒是那姑娘笑彎了腰。
末了還十分自然地同他其他朋友擺擺手說:「小女子與衛公子先去敘話,一時半會兒說不完,諸位公子便不必等候他了。過後我自然送他回書院。」
朋友們自以為識趣,紛紛促狹地笑著,散了個乾淨。
殘陽鋪水,半湖瑟瑟。
岸邊柳枝已枯瘦,就留下他與那看不清面目的姑娘面對面立著,相互打量。
衛梁皺起眉頭說:「在下與姑娘似乎並不相識。」
那姑娘背著手道:「衛公子不認識我,我卻久聞衛公子大名了。」
衛梁不解:「姑娘也愛讀書?」
那姑娘搖搖頭:「最恨便是讀書,近來倒是有點別的嗜好。」
衛梁不知該怎麼接話。
那姑娘沖他笑笑:「聽聞衛公子於此一道也十分有研究,所以今日特特前來請教。」
衛梁終於沒按捺住心中的好奇:「此一道?」
那姑娘唇角拉開:「種地。」
衛梁:「……」
在聽見這兩個字的剎那,衛梁眼皮都幾乎跳起來,甚至頭皮炸麻,有一種自己內心最深處的秘密被人窺知了的震撼之感。
他大驚:「你怎會知道?!」
現在回想起當時的場面,其實有幾分說不出的滑稽,可難以否認:至少在當時,他心中還存有一些恐懼。倒不是怕被人知曉,而是怕家中來尋他麻煩。
士農工商。
士為最高,讀書人十年寒窗為的不過就是一朝躍過龍門去當那人上人,往下則是農本商末。
世代詩書的家族自然看不上下面三等。
然而衛梁從小與別人不同,見到天上下雨、地上淌水,要去問個究竟,成日去翻什麼天文曆書;見到田野勞作、布種澆水、秧苗抽芽,想去查個明白,摸進書店就偷偷買回來一本《齊民要術》;到後來旁人花盆裡養蘭,他卻和波斯、色目那些個異族交往頗深,在青花瓷盆里栽一種長出來丑得過分的東西,叫什麼馬鈴薯……
年歲小時,旁人還當他鬧著玩。
待得年紀大點,家中長輩終於發現了他離經叛道的本質,把什麼曆書農書全搜出來燒個乾淨,狠狠給他請了一頓家法,說他要考不上回頭就要他好看。
衛梁這才「迷途知返」,把這一顆靈活的腦瓜子用回了讀書的「正路」上,寫寫策論,讀讀經書,沒幾年也算皇天不負有心人,混出點名聲。
離開家便到揚州進學。
霜鍾書院里沒人管,一旦得空便拿刀在那挖出來的馬鈴薯身上比劃,還烤紅薯似的烤了幾個給朋友吃。當然其中一人吃拉肚子之後,便再也沒人敢吃他的東西嘗試了。
可以說,衛梁萬萬沒想到,在這揚州地界上,竟然有人知道他其實不愛讀書,偏愛種地!
那姑娘似乎早預料到他會如此驚訝,並不回答他的問題,只是笑眯眯看著他道:「我若說,眼下有數千畝地空著,就等一個人來種點東西,衛公子是否會感興趣呢?」
衛梁覺得她在胡扯。
哪裡來個黃毛丫頭就敢說有上千畝空地等著人去種?當時幾乎想也不想便拒絕了,可那姑娘卻不置可否,只遞給他一張名帖,上頭寫了座別院的地址,說他若改了主意自可尋來,隨時恭候。
於是,衛梁終究是沒能抵抗住這等誘惑。
回了書院之後不過熬了六日,便忍不住按圖索驥,去了那座別院。
只是竟沒再見著那位姑娘。
留在別院中招待她的是另一位眉目清秀的目光,親自將一封信並幾本田產地契、賬目冊子交到他手中,並帶著他親自去了那所謂的「空地」查看。
從此,衛樑上了賊船,進了賊窩。
只不過……
事情做了一堆,銀子拿了不少,今歲稻穀的收成也著實喜人,可他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為什麼人做事,著實讓他心裡不安。
尤其是近日……
馬車已到金陵地界。
外頭行人絡繹,熱鬧喧囂,就算是眼見著太陽都要落下,也到處都是招攬生意的聲音。甚至有些人直到這時候才出來擺攤。
臨河漂滿了花燈。
「吁——」
馬車外面車夫勒馬,停下來向人問路。
「小哥,請問烏衣巷怎麼走?」
路人給車夫指路。
停處大約是在茶舍附近,隱約能聽見有人閑話議論的聲音從二樓傳來。
衛梁凝神聽了片刻便皺眉。
「要我說嘛,萬休真人和圓機大師之間必有一場鬥法,天教推的乃是道教,白馬寺必然崇尚佛法,光吵架就吵了好幾個月了,這妥妥的要打起來啊!我看還是收拾收拾包袱,這幾日離江南遠著些,天知道哪天又掀起戰禍?」
「肯定是圓機和尚更厲害啊!」
「是啊,聖上那麼信任他,這兩年來聽說連謝少師都疏遠了。要算起來,謝少師才是真正的帝師,他一個半路插到中間來的和尚,無功於社稷,無功於百姓,怎麼還能封個國師?」
「哎喲這話可不敢亂說哦……」
「唉,亂,亂的很吶!」
「好在韃靼這兩年安生不少,沒給大乾添亂,不然這內憂外患,一觸即發,簡直是要逼死我們小老百姓!」
「要我說,就要天教厲害!什麼叫大同?人天教為的就是大同!我們村兒有幾戶人家沒地種之後,當土匪也當不成,都加入了天教,還不都是狗官和姦商逼的嗎?」
「還好咱們江南乃是富庶之地,影響不大……」
「不說皇帝明年南巡嗎?」
「可不是,你道這半個月來咱們金陵哪兒來那麼多富商巨賈,到處都是寶馬香車?就為著這事兒呢!一趟南巡勞民傷財,狗官們不想掏錢,可不得逮著這些富商巨賈薅嗎?聽說就是找他們出錢來的,誰出錢多,明年官鹽的鹽引便多放給誰一些。」
「世道是越來越難啦……」
「誰說不是?」
……
車夫問得烏衣巷所在,驅車前往,漸漸去得遠了,那些聲音也都在後方慢慢模糊,混入轔轔的車馬聲中,變得模糊。
衛梁垂下眼帘,摸了摸自己袖裡。
這一季的賬冊安靜的藏在裡面,綁在手臂上,牢牢的。
車夫道一聲:「衛公子,到了。」
衛梁這才掀了車簾下車。
長長的江南舊巷裡,青石板縫隙里長著青苔,不知何處來的金黃秋葉飄零幾片在地。眼前的門庭一片冷清,並無半分豪奢,甚至連個具體的名姓也無,頂上僅有一塊烏黑的匾額,上書「斜白居」三字。
他上前親扣門環。
不多時有人來應門。
是個眉清目秀的丫鬟,見了他並不驚訝,眼睛裡卻透出幾分打量來,不冷不熱地道:「衛公子來了,我家主人得您傳訊後,特在此地等了您有半日,請您進來吧。」
外頭看不大出來,斜白居裡面卻是一片清幽。
走廊上掛著幾隻鸚鵡。
見了人便叫喚:「來者何人,來者何人!」
衛梁無言。
一路走至院落深處,過兩重垂花門,才進得一處臨湖的水榭。水榭的美人靠邊緣,設了一張傾斜的靠背椅,另有一張方几放在旁邊,上頭擱著瓜果盤,還有一卷翻開的賬冊。
坐在椅上的是位姑娘。
且不是正常端坐,而是盤腿坐著,一副懶散樣。烏黑油亮的頭髮上僅別了一枚赤瓊滿色的南紅瑪瑙簪子,面朝平湖背對水榭,以手托腮看著欄杆上架著的那根魚竿,似乎百無聊賴,正等著魚兒上鉤。
衛梁從後面僅能看見她半個背影。
一時也不確定,是不是自己去年見過的那姑娘。
引路的丫鬟稟道:「姑娘,衛公子來了。」
那姑娘頭也不回:「拿著本姑娘的錢,種著本姑娘的地,扣著本姑娘的賬本,壓著本姑娘的收成,還敢以此作為要挾,死活要見我一面,問個究竟。衛公子,如今世道匪盜橫行,你倒也不擔心路上遇到點什麼意外,一個不小心一命嗚呼?」
衛梁聽這聲音一下就認出來了。
淺淺淡淡,如風過耳,似泉暗流,無比地賞心悅目,使人遐想。
他立在後面,自然也聽出了這話里隱藏著的不滿與威脅,但自問從未做過什麼虧心之事,縱面對豺狼也凜然不懼,是以鎮定自若,回道:「去歲應姑娘之請,操持良田數千畝,收成頗佳,雖得姑娘許以重利,當時又因興之所至,並未多想。可在各家農戶報上收成時,在下思及雁門關外韃靼虎視眈眈,中原腹地天教橫行,便不得不對這些糧食的去向產生幾分困惑。若說投入市中,方便百姓,倒也無妨。可倘若姑娘居心不良,使其為亂臣賊子養軍之所用,那便是衛某的罪過。」
前面那女子的身形忽然不動了。
衛梁開門見山:「所以衛某今來,只為問一句話,姑娘這般本事,是效命於天教嗎?」
「……」
效命於天教……
她看著像是那麼不怕死還敢跟天教攪和的人嗎?
前面那女子嘴角都忍不住抽了一下,終於轉過頭來,看向了衛梁:「衛公子果真是,一心種地,不聞世事,怎麼連這般荒謬的想法也往腦袋裡裝呢?」
跟前世一樣,只配種地啊!
未來探花郎這腦瓜,文章 做得,地也種得,唯獨上不了官場和別人斗個死活。她早該知道,不該對這人的腦子抱有太大希望!
她轉過臉來時,面上帶了幾分不耐煩。
鵝蛋似的面頰上,雪膚細嫩吹彈可破,夕陽光影下更是鍍了一層金紅,瀲灧的眼眸里沉澱了這兩年來世事見聞,靈動里又添幾分穩重。
只是唇角似笑非笑地扯著,又在這無邊的艷色里增添了一點嘲弄。
衛梁僅去年見過她一回。
那時她污泥滿面,哪裡有這般容光?
素來便很少與女子打交道,更莫說是這樣漂亮的,衛梁被她一雙眼看著,莫名窘迫了幾分,只覺一股熱氣往臉上竄,竟不大說得出話來了。
姜雪寧扔了魚竿,挑了細眉:「誰同你說我給天教做事?」